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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炉子和年夜饭 | |
作者:孙绍振 文章来源:厦门晚报 点击数 更新时间:2006/1/23 22:38:50 文章录入:ahui 责任编辑:ahui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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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和小火炉发生关系是在1970年1月,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了。
华侨大学宣布解散,我们的车子到达德化的时候,墙上的标语是“欢迎下放干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”。标语已经被雨水打湿了。来了个年轻的农民来挑我们的行李,在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,行李被放在一座废弃了的祠堂里。几十年前一个老太太死了以后这里就一直没有人住。墙根下长着绿色、黑色的苔藓。等到发现我们是华侨大学的年青教师以后,挑行李的年青农民愤愤不平起来,说是,太没有面子了。马上就有农民把新造好的两层木楼借给我住。那房子全是崭新的杉木搭成的,在一片旧得发黑的农家房子之中,显得像白宫一样鲜亮,几步之外就可以闻到木头的香气。一大堆小学生,兴奋得连课也不上了。主动为我们忙上忙下。
妇女们第一次看见那么远的来客,纷纷抱着孩子用土话评论我们。还大声地笑。我当然听不懂她们的话,一个小学生翻译:她们最不能理解的是,为什么不在春节过了以后再来。老婆不会反对吗?有一个女人说着眼皮都红了。
楼下有个灶房,里面有两口直径差不多一米的大锅。看来平时可以煮几头猪的食料,农忙时足够用来招待几十个帮工。几个活跃的小学生送来了一捆带着树皮的木棍,还有一把油松片子。那油松片是半透明的,还发出香气,火柴一点就着了,冒着乌黑的浓烟,木棍尾巴上冒出吱吱作响的水。一把油松都点光了,不但没有把火点起来反而被烟火熏得泪流满面。孩子们哈哈大笑。
第二天,走到公社去,要求在春节前且在公社食堂吃饭。年轻的公社书记,虽然不是军人出身,却戴着当时很时髦的黄呢军帽,他一字一板地说,既然下来了,还是和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吧。
如此神圣的语言,使我们义无反顾。回到山村,来了一个中年人,中山装的口袋里别着一枝钢笔。是隔壁乡供销社的干部。他说灶膛太大,锅也太大。烧不热锅膛,就不可能点着火。应该买一个小火炉,用木炭煮饭。他有胃病,有时要煮一点点心,有这样的小火炉。他慷慨地把这个全村惟一的高级厨具借给了我们。临走时,叮嘱我们:先用淘米水浸一下,等到阴干了,再用一条铁丝缚一下,不然,一烧就裂了。不过几分钟,小学生把木炭送来了。木炭的质量很好,敲击起来,有金属的声音。我很小心地把它在淘米水浸透了,放在走廊上晾。第二天傍晚,正是旧历除夕。炉子已经干了。遵照那位好心的干部的嘱咐,先用铁丝缚了一下。望着那蓝色的火苗我简直感受到童年做游戏的快乐。第一次吃着向贫下中农学来的学问煮成的年夜饭,真有说不出的精彩。当我怀着革命者四海为家的豪迈情怀去洗碗的时候,却发现,那炉子不祥地裂开了一道很粗的缝。我小心翼翼地试试炉子的强度,才移动了一下,炉子不可救药地土崩瓦解了。
我悲惨到神经完全崩溃,小孩子们却快乐到像开庆祝会。
那个中年干部来了,他非常惋惜地说,炉子在水里浸了以后,要阴上三五天才真正乾透。你们才晾了一天,白糟蹋了炉子。
然而,不久以后,形势突变,我们的手被好几双不同的手向相反的方向拉。全村的农民闻讯纷纷赶来援助,抢着请我们吃年夜饭,手臂都快被拉断了,终于达成协议,分自然村轮流。村子里洋溢着一股浓烈的节日气氛。农村妇女坐月子才喝的家酿的红酒,还有茶油从仓库里慎重地端了出来。炉子的故事,成了饭桌上最好的下酒菜。
春节过后,公社开干部扩大会议。那个戴黄呢军帽的公社书记见到我,问,怎么样?和贫下中农在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,感觉怎么样?
我说,真是好极了。
他十分满意地说,我说嘛。这是你呆在大学里一辈子也碰下上的好机会。嘿嘿。
我忙不迭的点头,加倍地嘿嘿,嘿嘿。
他忽然严肃起来,对着我的耳朵,听说你们第一次一把火烧破了农民的一口大锅。有没有赔人家啊。我说,没赔。他严肃起来:为什么?
我平静地说,不为什么。我不想赔。
不管他多么困惑地盯着,我把手插在裤袋里径自走了,而且吹着口哨。(XMW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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